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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說與癡翁總不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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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年前,青虎門在京城已小有根基,門主姚一正倒是厲害,但手下嘍啰多是地痞流氓,不足掛齒,是以被江湖中人視作末流。落梅莊方攜泰孫兒出生,邀請天下豪傑,請柬上只有姚一正,連“青虎門”三字都見不到影兒,何況他“張一刀”?他能前往蘇州,只因加入門中有些年份,蒙門主信賴,得以隨行駕車備馬。

二月初九夜,兩人抵至蘇州城落腳。張一刀興奮異常,翻來覆去難以安睡,不到天亮便收拾妥當,吩咐客棧小二備好清早飯,便去敲門主房門,哪想竟無人應聲。張一刀大驚,當門主身逢不測,顧不上失禮,使蠻力撞開房門,一個踉蹌跌進屋裏。床上被褥整齊,房中空無一人。正自驚訝,又見桌上一張信紙。他不識字,趕忙揣上信到城中抓了師爺詢問,方知門主要他帶上賀禮,自行前往落梅莊。

“我那時候就是個沒啥本事的小嘍啰,這種大事,門主交給我幹,恁知道我多激動不?”回想當日情景,張一刀仍覺得意,看阿笙兩人無動於衷,又道,“兩位小哥都是好手,哪知道咱們底下人的辛苦?這差事可美嘞很,落梅莊是啥?天下第一大莊呀!方老爺子跺跺腳,江湖就得抖三抖!我張一刀,要替青虎門給方老爺子上禮,那個滋味兒呀……哎,我這輩子都沒這種機會咯!”

知道門主平安,他當即換了身體面衣裳前往落梅莊,路上遇到三兩豪傑一同前行,相互吹捧誇耀,很是愉快,直到南華劍眾弟子迎面而來,他給帶頭的青年拂袖甩出,胸口大震,足足過了一刻鐘方緩過勁來。這件事太過丟人,他本想含糊帶過,忽聽阿笙道:“此人想是南華劍大弟子鄭竟成,那屍體是掌門人徐九霄了。徐九霄在落梅莊身故,鄭竟成繼任掌門,行事偏激,宣告除非尋得真兇,替徐九霄雪恨,否則便與南武林勢不兩立。”

張一刀訕訕一笑:“秦相公,我那時候見識短淺,咋知道這人是誰?”

傳志忙問:“他可有找到真兇?”

阿笙搖頭,張一刀笑道:“小哥,那要是找到了,現如今南北武林還吵個球?不過周英雄擔任南方盟盟主以後,就一直想跟北武林和好,他南華劍是北武林頭頭,這次英雄盟會,南華劍也去嘞!聽人家說,鄭竟成打算把閨女嫁給周英雄的娃娃,這跟當年落梅莊南華劍聯姻不是一模一樣嘛!我看以後,他倆肯定要爭個武林盟主,統一武林嘞。”

他提及落梅莊聯姻,傳志便想到生母,思及她死前慘狀,昨日景象又再度浮現,不禁大駭,面色蒼白,怔怔地想:我娘死得那樣慘,青虎門那些人又何嘗不是?我娘不該死,他們便應該嗎?我要給娘報仇,他們也會有人報仇吧?

阿笙見狀,淡淡道:“那是之後的事了,現在想又有何用?”

傳志一楞,看向他。張一刀道:“秦相公說的是,又扯遠了,再說我給那鄭竟成打傷,疼得起不來身,便讓其他人先去,我且就地歇一會兒。”傳志一心望著阿笙,並未聽他說話,暗想:他知道我在想什麽,才說這話嗎?嗯,他一定知道的,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的事,他都知道。想到此處,又見阿笙垂眼望著溪水,睫毛又黑又長,煞是好看,不禁有些發癡。

張一刀又道,他在林中休息時,見兩三撥人馬原途返回,皆帶驚恐之色,暗自詫異,知落梅莊有變。他平生頭一次到蘇州,能替青虎門門主給落梅莊獻上一份賀禮,只怕此後再難有這等際遇,眼看到了門口,難道就此打道回府?賴好摸摸天下第一莊的門檻,回去也好給兄弟們吹噓。心意一定,他便不多猶豫,走得幾步,又想:人家都從大路回來,我要迎上去,豈不是太顯眼?不如找條小路偷偷溜進去,神不知鬼不覺,回去怎樣添油加醋誇耀,也不怕有人拆穿。他繞進林中,不知七拐八轉走了多久,竟當真歪打正著,尋見落梅莊院墻上,有一處狗洞,雖然不大,使把勁兒定能鉆進去,所謂天賜良機,也不過如此。

周遭杳無人跡,他也不怕丟臉,脫掉外衫趴在地上,腦袋先探進去,只見院中斷壁殘垣,荒草叢生,想是方家後院。方家人丁不旺,卻占了這麽大的宅子,也難怪如此,他對此景稍作品評,便撅起屁股,身體前杵,向裏頭鉆。可惜人到底比狗笨拙些,辛苦半晌,人只進了半截,此時進退維艱,只能繼續努力。正忙得大汗淋漓,忽聽稀疏人聲響起,雖聽不清楚,卻漸漸靠近。

這番情景若給人瞧見,哪裏還有牛可吹?他趕忙捂上口鼻,盡力趴低身子,隱進草叢,又忍不住支起耳朵,想聽聽究竟是何人,來這破敗院子中又有何事。

人聲漸響,約有三兩人在講話,聽腳步聲,怕要更多。他只聽清楚零星幾個詞,什麽“張三不”、“藏寶圖”,在江湖中早有流言。然而,在意識到一件事情之後,他忽然通身大震,冷汗直冒,不得不緊緊捂上嘴,才能遮住牙齒打顫的聲響——這人聲,竟是從地下傳出的!

對方聲音不大,只因他貼著地面,才將這對話聽了下來。

“一會兒將出口封死,絕不能露出痕跡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這件事不可跟任何人透露,那位說要讓他徹底消失,而不是死,你們可明白?”

“是。”

“此事事關重大,若有半點風聲走漏,這裏的人都要喪命。那位不殺我們,其他人也要殺。”

“是。”

陰森冰冷的聲音清晰可聞,飄進張一刀耳中。

他特意換的新衣裳已給冷汗浸透。他不敢挪動一毫一厘,因為真正的高手,輕而易舉便能知道他在偷聽。

聲音越來越大,他們已經靠近地面了。

“今後都在同一條船上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,諸位好自為之。”那人淺笑一聲,再開口竟是顫抖不已,喉中嘶嘶作響,顯是極為興奮,“今後,天下人都將知道我落梅莊新主的名字!再沒有什麽狗屁的仁義無雙、什麽方劍閣,落梅莊主人,將是我!”

他笑聲怪異,似悲嚎哀鳴,淒厲陰冷,扭曲而不像人聲。

張一刀感到耳畔陰風陣陣,荒草沙沙作響。他趴在地上,像一個死人。他已經聽到他們的腳步聲,嗒,嗒,嗒。

他們從地底走出來了。

張一刀覺得時間變慢了,他從未經歷過如此漫長的時間。他聽到有人在院子裏走來走去,聽到他們搬動石塊,投落在什麽地方,不斷地發出悶響,咚——咚——咚!還有武器掘地的聲響,灰土高高揚起,順著風飄到他臉上。

他幾乎要昏過去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周圍終於又安靜下來,一絲聲音也沒有。這座院子像是死了一樣。

他始終趴著,直到夜幕降臨,才咽口唾沫,緩緩擡起頭來。

院子裏還是白天的模樣,一切好像只是他的幻夢。

講到此處,張一刀不由打了個哆嗦,壓低嗓音:“這件事,我可從沒說過。秦相公,恁別不信,小的半生誇口不少,獨這一件,那可是千真萬確,沒有半點是假的嘞!”

阿笙垂眸沈思,並不應聲。傳志見火光在張一刀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搖曳不定,脊背一陣發涼,向阿笙靠近一些,問道:“你是說,十八年前落梅莊的事情,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?”

張一刀篤定道:“正是。”

傳志蹙眉,想了想又說:“落梅莊遭難,定是背後有人搗鬼,這件事誰會想不到呢?但想找出這人,卻難得很了。當年身在莊中的英雄們都死了,逃出去的也不知身在何處,該怎麽找他。”

張一刀惱道:“小哥,我又沒說我知道那人是誰!這不過是個故事罷了,都過去十八年了,誰還想找這人嘞?就是找到了,死無對證,又能咋弄?”

這話戳到傳志痛處,惹得他當即反駁:“你豈知沒人要找?殺人償命,欠下這等血債,哪裏是說忘便忘的!若,若是無意也就罷了——”他雙拳緊握,目中充血,死死瞪著面前火光,顫抖不已:“要你這麽說,那人定是有心謀害,害死那樣多的人,只為了、為了做落梅莊的主人……不可原諒,豈能就此罷休!”

張一刀嘿嘿一笑,反問道:“小哥,恁幾個在我青虎門幹嘞事,跟這有啥區別?落梅莊死的是人,青虎門死的就不是了?還是說恁沒心謀害,殺了人就能不算了?”

如當頭一棒,傳志登時噤聲,臉色蒼白,牙齒將雙唇咬得血跡斑斑。

阿笙低嘆一聲,抓過他右手,見掌心紗布上已滲出血水,冷冷道:“你想要廢一只手便早些說,我的藥粉有限得很。”傳志一楞,又是兩滴眼淚滾落下來。阿笙將紗布扯開,見他疼得胳膊一抽,怒道:“忍著!現在怕疼,早先幹嘛去了?”傳志哪見過他發火,再不敢亂動,乖乖伸手讓他查看傷勢。阿笙低著頭,他瞧不見表情,卻能察覺他暗藏怒氣,恍惚中想:他過去說不曾生氣,竟是真的不曾。

張一刀雙眼瞇起,舔舔嘴唇道:“小哥,秦相公待恁可真不差嘞!”昨夜阿笙要他將傳志抱上馬車,那句“別給弄醒了,哭哭啼啼太麻煩”不帶感情,此時再想,竟能品出些許旖旎暧昧的味道來。又想到車中昏睡的夫人,不免喪氣,低聲道:“恁倆一條心,雙宿雙飛嘞。我張一刀過了大半輩子,夫人連正眼都沒看過我。”

阿笙本已取出藥瓶,正待打開,聽他如此說話,信手將瓶子扔給傳志,轉過臉道:“你自己灑。”傳志不明就裏,探頭看他神色,忙道:“我知道你真的生氣了,是我不好,一心只想著自己的事,我……”在青虎門中,他忘了阿笙腿腳不便,頭腦一熱便跳出去救人,將阿笙一人拋在暗處,是那時候便惹他生氣了?還是因為他不聽勸阻貿然出手,才惹他不快?三枚暗器裏,玉佩是清寧擲的,銅錢定是阿笙的,阿笙那樣聰明,肯定早就準備出手,他卻跳出去亂了計劃,所以阿笙惱他?傳志更加迷惑,只覺得自己哪裏都做得不對,也不知該為何事道歉。

他苦惱不已,都露在面上,惹得張一刀捧腹大笑:“哎呀我就說,小哥好福氣嘛!秦相公這般才貌,肯跟恁好,那可是撿著寶貝了!恁還傻——”他說到一半,忽給阿笙冷冷一瞥,不禁打個哆嗦,立刻閉嘴。

傳志喪氣道:“什麽叫我跟他好?我倆確實很好的,不,是阿笙很好,我想跟著他才是。阿笙想不想跟著我,我卻不知道。兩人關系要好,總要彼此都喜歡待在一起才算。”傳志對人間男女□□尚且所知寥寥,遑論張一刀話中所指。張一刀見他講話驢唇不對馬嘴,心想這還是個不解風情的雛兒,暗自偷笑,又忌諱阿笙,不敢表露在面上,憋得雙臉通紅。

阿笙看看他兩人,起身道:“我去看她傷勢。”說罷便走,走得幾步,張一刀便哈哈大笑,幾要滾倒在地。他低頭,靜靜望著自己雙手,指尖沾了傳志掌心的血,想來是剛從他手上流出來,竟有些熱。

南宮晚櫻仍是面無血色,好在脈息平和,不必擔憂,他對醫術只是稍有涉獵,僅能暫保性命而已,做不了別的。既然如此,他年紀雖幼,再與婦人同處一室也不免失禮,便坐在簾外,偎著車軾閉目休憩。自給李小娃暗害起,他便不曾合眼,此刻心神放松,漸漸睡去。

也不知睡了多久,忽聽有人靠近,當即橫杖在胸,脊背一挺坐直身體,擡眼看去,卻是傳志,這才松懈下來,面露倦色,輕聲道:“你來做什麽。”他重新蜷回去,半合著眼睛,聲音懶洋洋的,語調溫軟,傳志心頭一暖,跳上車在他身旁坐下,給他裹上一條毯子,答道:“張大哥睡覺太吵,我又想來看看你。”

一路上精神緊繃,此刻委實倦怠,他只喉間模糊應了一聲,垂下頭去。傳志攬過他肩膀,要他躺在自己腿上,他也並不客氣,尋了個舒服姿勢睡去,臨了又喃喃道:“你困了便叫我起來守夜。”

傳志說是,一雙晶亮眼睛細細端詳著他睡顏,又想到張一刀的話。

“小哥恁連這都不知道?嘿嘿也是,好這一口的人不多。魏二門主就是,他從前跟夫人交好,後來也不知咋地從象姑館的小相公那裏得了趣,此後就專好男風,只喜歡十五六的漂亮娃娃,夫人這才惱他。”

阿笙睡著的時候也很好看,傳志心想,那日在樊樓打起來,就是因為魏二虎看上他相貌吧。此後又把兩人抓入門中,也是為了這個。

“小的說話不過腦袋,小哥恁別生氣。我可不是把恁倆跟那賣身的少爺比,就是看恁倆都生得標致,又形影不離嘞,才想岔了嘛。不過要我說,這也沒啥。二門主還得給夫人叫聲幹娘嘞,不還是照樣提槍就上?倆小娃娃交好,再不合禮,能有這過分?”

他後來再說的話,傳志卻大半聽不懂了。眼下靜靜瞧著阿笙,看他睡得舒服,只覺得胸中很暖:阿笙像只貓兒一樣,就在我膝上睡著呢。想到這裏,又面上發燙,覺得不該這樣比。他又想到初次見到阿笙的模樣,他站在桃花樹下,仰著脖子,冷若冰霜,卻比盛開的花兒還好看。

一夜裏胡思亂想,不知不覺便已天亮。阿笙睜眼,正迎上他癡癡目光,傳志粲然一笑,柔聲道:“你醒啦。”

阿笙從他懷中坐起,按按肩膀,問:“你昨夜沒睡?”

傳志笑:“我睡了那麽久,並不困。”

阿笙不再多問,下車走向溪畔。傳志跟上,問:“你還生我氣嗎?”

阿笙淡淡道:“我並不愛生氣。”

“那便好。”傳志點頭,與他並肩同行,“我昨天想了一夜,還是想不明白,只要一想到我殺了那麽多人,心裏便很疼。”

阿笙稍一遲疑,道:“清歡功夫不如你穩妥,卻敢下狠手,殺人毫不留情。你的刀滿是戾氣,人倒很是平和,師叔祖怕是下了很大功夫。姚一正雖厲害,卻不是你兩人對手,之所以能支撐許久,他人幹擾是一,你刀下留有餘地是二。不必太愧疚。”

傳志苦笑:“張大哥說的是,無心殺人也是殺人,沒有不同的。”又看向阿笙,感激道:“你這樣安慰我,真的很好。”

阿笙不答,在水邊停下,只聽身後那人道:“阿笙,你說的沒錯,我還要報仇,還要殺更多人。我還是很害怕,還會很難過。我只求你,求你到時候……”

他深深望著阿笙背影,緩緩道:“我只求你,那時候能陪著我,好不好?我心裏難過,卻不知怎樣說,別人便都不明白,只有你懂,是不是?”

阿笙低頭,看到水上倒影,那影子並不像他,卻也不知何處不同。他用那素來冷淡的聲音道:“好。”

這日歇息過後繼續上路,傳志要張一刀在車廂中照料南宮晚櫻,他與阿笙駕車。兩人坐在車外,傳志握上韁繩,才發覺自己從未學過禦車。阿笙不得已手把手教他,小半時辰才穩妥。見他雙目大睜,絲毫不敢分神,阿笙抱著手冷眼旁觀:“你倒是好心。”

傳志臉上發訕,只得道:“阿笙你真厲害,什麽都會。”

“是你會的太少。”

他語帶嘲諷,傳志也不生氣,忽想起一事,便問:“你的醫術,也是岑叔叔教的嗎?隨身帶著恁多瓶瓶罐罐,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大夫。”

阿笙垂下眼瞼,沈默片刻道:“是我妹妹。”之前他也曾提到妹妹,傳志想他不肯多說,應了一聲正想另起話頭,他卻繼續道:“我跟箏兒是孿生兄妹,生下我們之後,娘身體便不大好。爹要照顧娘,很少顧念我倆,箏兒總是哭鬧,問我為何爹爹不肯疼她。等她長大了,便只同我親近。”

“那豈不是很好?我也想有個妹妹。”

阿笙輕嘆一聲:“六年前爹爹去世,將我托付給師叔,箏兒是女孩子,便要雲姨照顧。雲姨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夫。”

傳志忽道:“我知道她。”若不是她,也許他跟九叔早已命喪他鄉。想到此處,傳志遂想起眼前這人是方家的仇人、驚鴻劍秦茗的親子,胸口一陣鈍痛,隨即茫然不已:我早知阿笙身份,為何這時又在意起來?他爹爹怎樣,與他又有何幹?但是……倘若秦茗不死,兩人還能像現在這樣並肩坐著嗎?

阿笙不知他心中想法,道:“箏兒不肯,死活要同我在一處,哭得厲害。我便說‘不要哭,你跟著雲姨要更好些’,她哪裏懂?只說要跟著我,絕不肯分開。我那時只知雲姨照顧她會比跟著我更好,並未在意她心思,還勸她不要任性。”

他從小便是冷靜自持的性子,妹妹哭得聲嘶力竭,他卻不為所動,如今回想,方才滿懷歉疚。

“爹爹要我們離開青石山再不回去。箏兒沒有爹娘,沒有容身之處,只求我陪在身邊,我卻不肯答應。”阿笙低聲道,“六年間,我只見過她一次。她長高不少,亭亭玉立的,學得一手好醫術。我叫她箏兒,她卻不肯理我。她還在生我的氣。”

傳志心不在焉,隨口道:“竟是這樣。”

阿笙笑笑:“臨了,她扔給我一只小箱子,裏頭整整齊齊都是藥瓶,治風寒的、止血的、化瘀的,我的箏兒已是個獨當一面的好大夫,卻不肯叫我一聲哥哥。”他已察覺傳志怠慢,便不再說了。過了半晌,忽聽傳志問:“你爹爹,是個怎樣的人?”

提及父親,阿笙雙眼一彎,淺笑道:“他功夫很好,很疼愛母親。箏兒不知,他對我兄妹二人也很是關切,只是極少表露而已。爹爹生性傲慢狷介,友人甚少,常說世上都是沽名釣譽之徒,不值一提,他只要三兩知己便足矣。”若是往日,他哪裏會說這許多,只因此刻無事煩擾,道旁楊柳依依,清風拂面,身邊又坐著傳志,才心神俱安,露出些少年人的活潑來,不想話音未落,傳志便打斷道:“夠了。”

阿笙看他雙眉蹙起,面容緊繃,便斂了笑容。傳志話說出口已然後悔,見他一言不發,更是懊惱,半晌方道:“我,阿笙,我……是我不好。你提起你妹妹,我便想到我的家人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阿笙拿過他手中韁繩問,“你仍在想青虎門的事?”

傳志一楞,細細思忖片刻,方道:“我不知道。我想到青虎門,就會想到方家,又總覺得是我害了方家。九叔總要我給方家報仇,直到這兩日,我才明白為何如此執著。若我親眼看到落梅莊的慘狀,我恐怕也是如此。阿笙……”他考慮再三,仍覺此事不當隱瞞,暗下決心,心想便是說出來他再不理我,也應當說:“你可知我的仇人都有誰?”

阿笙瞥他一眼,回身掀開車簾,張一刀正坐在南宮晚櫻身側打瞌睡。阿笙拾起竹杖在他腦後一敲,看他轟然躺倒,才道:“我豈知道。”

傳志抓過他手,垂下頭,輕聲道:“我不該瞞你的,你不要生氣,我將那些事都講給你聽。”他腦中亂得很,將所知之事顛三倒四講過,阿笙始終默不作聲。他提到秦茗,偷偷擡眼瞧他,他也無甚表情。待他磕磕巴巴講完,阿笙方道:“你適才生氣,是因為我說我爹是個好人?”

傳志趕忙搖頭,又點頭,喪氣道:“我,我還想,幸好你爹爹過世了,我不必找他報仇,若是那樣,我,你跟我……你既然知道了,我只請你不要生氣,我不是有意瞞你。”

“哼,在你心裏,我倒是個隨時都生氣的□□桶?”阿笙挑眉,本想嘲諷一番,見他忐忑不安,只得輕聲道,“姑且不說我爹,謝慎山、狄松名動江湖,都是響當當的漢子,若當真是你方家的仇敵,你又如何?”

傳志咬牙:“我自然想過這些,卻想不明白。”

阿笙略一思忖,道:“付九只憑一面之詞,便認定此事與他們相關,只怕未必。聽張一刀所言,那落梅莊新主定與此事脫不了幹系,且他身後另有其人。你要報仇,總該先知道仇人是誰。封決對付九用‘千裏追魂香’,是在變故之前,想是他一早知道有人謀害方家。付九不過是方家下屬,何以忌憚至此?”

傳志道:“九叔功夫倒是很好。”

阿笙冷哼一聲:“能殺了方攜泰、徐九霄這等高手,謀害莊中數十英雄的人,會忌憚他的功夫?何況他們不止一人。”他凝神沈思,忽見傳志始終握著他手,輕輕抽回道:“他們忌憚付九,是因為你。”

“我?”

阿笙點頭:“若我所料不錯,此人對落梅莊內人事恐怕很是熟稔,他既知莊中地道,又能支使封決為其效命,而且,他對付九了如指掌。二月初九落梅莊遭難,付九送信未歸,此人對方家極為忠心,拼了性命也會護你周全,也勢必要回來報仇,因而他才派人追殺你們以絕後患。”

傳志稱是,又想到一事:“那‘天下至寶’又是何物?他們追殺九叔,不是為了這件寶貝?”

阿笙道:“倘若確有什麽‘天下至寶’,那人謀害方家,一是想奪得落梅莊,二是為了此物,要麽他寶物到手,為絕後患才放出流言,令各路人馬追殺你主仆二人;要麽,他與張三不並非同路,他也以為那寶貝確在你身上。倘若沒有……”他擡眼,定定望著傳志:“那便是張三不有心陷害,在樊樓裏放出話來,引得有心人到你方家奪寶,借刀殺人。”

傳志面色煞白:“若是這樣,你爹爹他們,他們……”

阿笙輕笑:“以他們才智,豈會猜不到這層原由。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,若知道方家有件天下至寶,何人不想一睹為快,或是據為己有?此話一出,方家必將處風口浪尖。”

傳志喃喃道:“你不是說,他們都是好人嗎,你爹爹、謝慎山,都是大俠,為什麽不阻攔?”

阿笙默然,許久方嘆:“你可曾想過,萬一……你方家才是壞人呢?”

傳志胸口大震,呆若木雞。道上裹著黃沙的風迎面擊來,頓覺滿口苦澀。

兩人都是沈默,一路上再不說話,是夜抵達商丘,張一刀負了南宮晚櫻到城中尋大夫,與兩人就此別過,臨行前看傳志頹靡愈甚,對阿笙附耳偷言幾句,說得素來面色冷峻的少年臉上發紅。阿笙將馬車贈他,只牽了兩人馬匹到客棧住下。夜裏同塌而眠,見傳志神情呆滯,嘆息一聲道:“我只是信口胡說,你莫當真。你可記得,真相如何,總要你自己問問方知。”

傳志眨眨眼睛,坐起身來,像個孩子似的蜷在他身邊。阿笙心想,遇到這人之前,他嘆息無奈的時候從未如此頻繁。他捏捏傳志臉頰,又覺過於親昵,再想到張一刀的話,忙收回手來。他脫了外衫,見到懷中洗好的手帕,便放在傳志手中,冷冷道:“清寧姑娘的帕子,我給你洗幹凈了,你好好收著。”

傳志低頭看上一眼,信手放在一旁,喃喃道:“我要它又有何用。”

阿笙一楞,斂下眼睛,遲疑片刻才緩緩道:“你心裏很難受,是不是?”

傳志苦笑:“阿笙,我下山之前,從不知世上有這麽多煩心的事。我不想殺人,也不想報仇,現在又覺得不能不報仇。但如你所說,落梅莊裏若都是壞人,我還要不要報仇?萬一我的仇人都是好人,我還要殺了他們嗎?”

“世上的人,從來不是非好即壞的,世上的事,也從不是非黑即白的。你眼下愁苦,又有何用?”阿笙並不看他,雙手緊緊攥著放在膝上,低聲道,“你只要記著,我既答應了你,便不會食言。”

初次遇到阿笙,他講話傲慢清高,似拒人千裏,此後重逢,更是高高在上,時常語帶嘲諷,冷若冰霜,傳志知他誠心待己,便不以為意。然頭一次聽他如此溫言軟語,竟心中一蕩,胸口火熱非常,呆呆望著他眉眼,驚得語無倫次:“你對我這樣好,我,我……白日裏我不該對你生氣的,我真是笨蛋,我不該……阿笙,我真的,真的……”

“我剛告訴你,從沒有非好即壞的人。”阿笙低嘆一聲,忽擡起眼來,傾身在他唇上輕輕一吻,隨即退開,又低下頭去,“便是我,也有告不得人的心思。”

傳志楞住,舔舔嘴唇,道:“張大哥,張大哥教過我,說,說……”

阿笙一手撐起額頭,面露窘態:“那小老兒信口胡說,你莫當真了。你什麽都不懂,快睡吧,明日還要上路。”正打算躺下含混過去,忽被扣住雙臂按倒在床,他仰臉,迎上傳志雙眸,饒是他也有些面紅耳赤。

傳志胸中氣息起伏不定,白日裏煩擾的事情頃刻間煙消雲散,眼下他眸中只烙下阿笙模樣,忽覺天下間一切困擾都不必擔憂了,便大聲道:“我不懂的事,你教我便是了!我,我心裏……阿笙,我不如你那樣聰明,對人情世故不如你通曉,你都會教我,是不是?我,我能遇到你,能同你一起去蘇州,我真的很高興。你親了我,我也很高興。我……”他怕阿笙吃痛,松開雙手按在枕上,不意摸到那條手帕,楞了一瞬方道:“我不要清寧姑娘的帕子。我受了傷,你會給我包紮,我不要她的帕子。阿笙,我只想,我真想……我想同你在一處,傷心的時候、高興的時候,我都想同你在一處。”他越說越篤定,竟似終於找到了心裏話似的。

待他磕磕絆絆說完,阿笙白皙臉頰已漲得通紅。他擡起手背遮住,卻連手指都有些燙了。傳志低頭審視他面容,咧嘴笑道:“阿笙,你臉紅什麽?不過你這樣好看,便是臉紅,也還是好看。”

他到底是懂,還是不懂呢?阿笙咬牙,再克制不住,一掌將人揮開,看他吃痛倒在床裏,左掌向桌上奮力一甩,冷聲道:“睡覺。”

燭火給他掌風撲滅,傳志兀自驚訝:“你內力竟如此強悍!”

屋裏漆黑一片,目不視物,隔了許久,才聽阿笙淡淡道:“我雙腿有疾,只能盡力練掌上功夫,這招劈空掌所學日久,也不過拍熄燭火而已。”

傳志大喜:“那日你在樊樓,便是將勁力灌入竹杖,才得以格開他兩人兵器的!體內力量四處流轉,又可隨心所欲灌入他物,劈空掌也是這般道理吧?”

阿笙冷笑:“你倒是聰明得很。”

傳志嘻嘻兩聲,摸黑湊至他面前,也傾身輕輕一啄,親到他鼻尖,這才低聲道:“阿笙,我真高興。有你在我身邊,我便覺得什麽都不怕了。仇人怎樣,方家怎樣,我都不怕。”

房中又是一聲低嘆,無奈之極。

翌日醒來,傳志已是神采奕奕,心無雜念。與阿笙並馬同行,他又問起那劈空掌,阿笙便騎在馬上演給他看,內力隨心收發,不單能隔空傷人,亦可取物。他在這頭端著竹杖,阿笙手指隔著半尺凝神一抓,竹杖竟自跳起,給他提在手中。傳志大驚,阿笙只淡淡道:“只因腿疾,學這個圖方便而已,算不上功夫。你有青石山內功根基,自然也可學得。只是不大好練,進境甚緩。”

傳志笑道:“我始終同你在一處,總有一日學得會。”

阿笙一楞,轉過臉去,低聲道:“你不要總說這種話。”

夏時五月,天光正好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象姑館,度娘說是男妓青樓,沒有詳細查資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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